第一百四十三章 ：狐烟一梦（2 / 2）

他的嗓音幽逸而深沉，眸中带着些神秘莫测的温柔，又有些不容抗拒的坚定，她未再争辩。

莫名的，她知晓，一旦他决定的事情，自己是无法改变的。

“斯琪萨….她…..还好吗?”

昨日的景象方历历在目，不知是因自己堂而皇之夺了情、还是因将北隗隅的败落全数归咎于契凌，斯琪萨那双燃烧着苍原烈火的眼睛仿佛一眼望穿了昨夜宁月的空

明!….....她想，自己或许永远也不会忘了那双眼!一-那与行宫中河对岸那彩蝶的怨神、与齐王府冷湖边徐瑾萱的幽魂别无二致的眼!

“强弩之末，不可扭转的结局…我没告诉她。”

忽一言沉音打断了思绪。然而此时此刻，那“战神”眼中闪现的却并非是将临战场的振奋抑或孤傲嗜血的豪情，而是一种莫名神秘而晦涩的慨叹与惋惜…...看得出，他对那幼时相遇相知却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北隗隅小公主有种与众不同的温柔与关怀，或许…..…也就是那摸不着看不清的“命中注定”终而促成了今日之缘吧?

“我记得……当年在隗北隅，我从你帐中出来，就见她吵着闹着要进去救你，连郢昭都拿她没办法~”

想起当时那丫头心急如焚不管不顾的率真模样，若离不禁笑了。可如今再回想那一幕，却只觉无论论情、论理、论对他的专一……自己都自愧不如。

“后来……她当着那么多人责问我一一既知道你中了毒为何进去了又要出来....…”

“我当时就在想…这丫头可当真是心大!….…倘若当晚我真的未曾出来，也许…..……今天住将军府的就不会是她了吧?”

这样的话，斯琪萨说不出;这样的心计，斯琪萨也不会有。秦陌寒忽而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知她行事皆有目的，明知凤麟生而怀揣诡意，自己却还是自不量力地许她留在了身边并日日陪着周旋!

她身上仿佛有一种神秘，一种自己触不到的东西……它吸引着自己，可愈是想要靠近，却愈是远离….有时候，他会觉得是自己的罪孽让她不得已经历千磨百难而变得如此;可又有时候，他又忽觉是自己多了心一一凤麟生来本身便是如此!一-断人前路令人畏惧，却又夺人心魄令人着迷!

此话既出，虽然若离只做了玩笑，却已实实在在扎在了他心里。从她的话语和神态，他看得出她无意间流露的无尽羡慕与遗憾、追悔与叹惋。

或许，对于斯琪萨一尘不染的纯粹与美好，她心中亦藏有无限的倾羡一一而这羡意愈加深沉，她对自己的恨便越来越深。

毕竟曾经的她也是这样。

某种程度上讲，正是自己让她失去了那无暇碧玉般的美好，从而换上了今日满腹愁怨的皮囊。

“和她一样，楚樱也喜欢你.….....”

一时过后，小丫头再次转过头来，他看得出她此时窘迫尴尬的颜态，她在寻着话避开。

“可她毕竟因我而去了…..…”

“我想….…虽然你不说，但心中定是恨我的吧?”

她咬着唇，声音细如蚊蚋，秦陌寒却未答任何话。

他与她都知道，他的答案必是肯定的。

无论他对楚樱是否有情，毕竟曾相处日久，毕竟自己利用她的疯癫大闹齐府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毕竟自己救了殷菱并安然无恙地走出齐府、而她却替自己死于芷兰桥边也是事实……而自己的罪孽在他心中落下驱之不去的阴影也定将成为事实.......

有些事，过不去….她再清楚不过。

“你想去吗?”

“蒽?”

“.….…将军府。”

说实话，她有些惊。可一帘惊骇过后，留下的却是感动。自己不曾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抛下一切的顾虑直白挽留，更未曾想过这一日来的如此突然。

“暂时还不想~”

她想了想，莞尔一笑。他与父王或齐王由于自己再度结怨，是她不想看到的。

“那是个孤寂冷清的地方，不适合你。”

他深邃的眸中隐隐泛着波澜，修长的手指穿插在乌黑的碎发间轻抚着她细腻平滑的额头。

“我是个贪婪的人，不喜欢和人分享。”

逐魂摄魄间，她回应着他脉脉含情的温润眸光。可说着说着，却不觉一帘浊泪盈满了眼眶。

此时说出心底的话，未免过于愚蠢，又过于破坏气氛。可他既已成家，此后，自己或不该再打扰他。

“快了……就快好了…..…”

“等一切都过去.…就都好了....….”

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依稀柔和的笑意，却不觉一瞬酸涩悄然划过心头，留下了点点细微的痕迹。

...

许久，许久......

她深吸一口气，仰面望向天花板，一层水雾晕着斑驳烛光悄然遮挡了视线一一

“秦陌寒，和我说说战场的样子吧~”

他沉思许久，像是忆着那曾经无尽的硝烟遍野和大漠风沙:

“战.....….”

“寒风，雨雪，尘沙，戈矛，冰刃，鲜血，生炙，冷月…残缺的尸躯….…死不瞑目的人头。”

他转眸望向她，眼中翻涌着她看不甚懂的波澜。

“那个地方，人人都知道人命关天，却也知道必须杀伐决断。”

“你知道他们皆为人子，却不得不举刀相向。”

他深邃的眸子泛着晶莹的光，仿若星辰轻漾......

“你会看着昨日还在扣歌畅饮的挚友顷刻间化为一具尸骨.....你不得不把他们弃在那荒无人烟的大漠，无人问津的沼泽........”

“有时候…你不得不逼自己忘却一些事情……风云莫测，你会忘记时间，隔日恍若隔年，那个地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心软。”

“你不得不蜕变，变得麻木不仁、面目全非，直到….…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否则你就会永远留在那儿-”

“被风沙掩埋，雨雪侵蚀，蛆蚁啃噬……甚至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百年之后，无人知道你叫什么，来自何处，也无人知道你曾经活过........”

他顿了下，幽幽凝望着天花板的瞳孔涣散开来:

“战争..…就是保命。”

今日的他仿佛有述不尽的情，诉不尽的话一-不知道为什么。

她却只静静望着他，脑中接连不断浮想着那梦境中一遍遍闪现而过的大漠风沙.....她不知是什么让这些生命的逝去尽皆变成了现世人口中一句句轻描淡写的追忆，亦不知每日清晨教练场上挥戟呐喊的身影在北隗隅之战后还能剩下继续……更不知这些操着冰戈铁甲、雄心万丈渡过大漠黄沙的人儿内心深处竟也是如此孤寂.......

“为将者，为兵者，出征时喊的口号再响，也不过是给自己壮壮胆子罢了…....”"

“谁又知道，自己这一生，会葬于哪片沙场呢?”

“百年后化灰化尘，洒遍江山，不用被压在地底下……或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吧?”

他望着自己，脸上却带着种史无前例悲怆而沧桑的笑意。那笑中有愧、有悔，有安抚、有迷醉.....却又有一种释怀与淡然凝结而成的清泪。

“秦陌寒………你有一天......也会如此吗?”

她望着他，苍苍清泪再次遍染了红颜。口中说着这话，她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茫然与害怕。

“谁知道呢?”

他轻笑，继而徐徐合起眼帘，温润的雨水悄然打湿了面颊。

此时此刻静望着那面颊，她仿佛瞬间看到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崭新的他!一一那副面孔充溢着无奈，充溢着柔情，充溢着惋惜，充溢着感慨……那面孔有他不曾有过的情一一大爱的情!一-却仿佛承载着千斤之重!

“你我都会如此.……”

“秦陌寒，我陪着你，你便不会孤单了!”

“即便葬于黄沙，也不会了~”

稚童清晰而空明的嗓音回荡在他耳边，闭合的双眼前尽是一片黑

暗。害她来此一世，是自己的错......可自己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似身处战场中徘徊、游弋、周旋、抉

择!…....…或许，自己终而无法说清哪一步是对哪一步是错!抑或

许......又会不会……自己那从前初始的夙愿从一开始-一便是错的?!

“秦陌寒，你今日说..…我在，你便会心安….…可是真的?”

漆黑一片的视野间仿佛再次出现她的笑脸，非同午时一样戏谑玩笑着，这一次，那双认真而好奇的眼睛仿佛当真想知道答案。

“秦陌寒，那些你不得不忘却的事........”

“包括我吗?”

冥冥中，她知晓，此时的他，不会骗自己。

然而许久、许久，他未答任何话，只是轻轻阖着苍眸，眼角仍挂着依稀几近干涸的泪痕。

很轻、很轻…很静、很静........

渐渐的，几支修长硬朗的手指悄然覆裹了她的掌，瞬时一股暖流燃于心间....轻轻荡漾..…缓缓流淌。

一时间，她仿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依稀听得耳畔似真似幻的簌簌声响:

“天下人都会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