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明示?暗示?(2 / 2)
“他有公家的房子住,老房子他不要啊!他要我就给!”大伯说。
“得了吧,别在这说漂亮话了!你知道他爱面子不会跟你争,故意这么说。我倒要看看,他真找你要的时候你会不会给?!他有公家的房子,你们单位难道没有分房子?你怎么不住啊?一听说那房子还要自己出一部分钱买就搬回来了!”一向爱与大伯较真的小姑妈不依不饶,楞接老底。大伯搬出“泼出去的水不要管娘家事”的理论进行压制,小姑妈最见不得他拿儿子女儿的身份说事,于是一场骂战爆发。无论周围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小姑妈咆哮着“再也不上你家门”摔门而去,小姑爹、堂姐追着小姑妈随后离开。
剩下的人悻悻地,不好说些什么,但仍旧留下吃饭。好不容易熬到晚饭后,老一辈要打牌,牌桌上每家出一个才公平,于是三缺一,我爸没来,大家便都拉着我妈打。亲戚们都是能赢不能输的主,输了会吵架拌嘴,可谁又想自己输呢?所以输赢心里都不会痛快。我妈迫于人情的压力拗不过大家的邀请,又不想陷于跟亲戚扯皮的境况,迟疑着不上牌桌。我知道她不喜欢打牌,便说有同学要找我,拉着我妈提前退场了。
走出大伯家的院门,周围的房舍、围墙隐退到黑暗里,没有虫鸣喧嚣,头顶清亮的月光洒下,显得冬夜越发静了。我就是这么喜欢夜的,安静,自由。整条小路上只有我和我妈不紧不慢地走着,我舒出一口气抱怨:“在别人家真别扭,即使是亲戚或熟人家里也不自在。”
“所以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在自己家不别扭,那才是家的感觉。”我几乎无法相信这话是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的,她会跟我聊这些?可她并没管我的反应,边走边说,说爸爸的各种优点,说他当着我的面严肃,背地里会给她唱歌、讲笑话、赔礼道歉,说他们年轻时的风光故事。
爸爸年轻时是宣传队聪明帅气的穷小子,乐器、唱歌、样板戏样样精通,个子不高也不自卑,分配到单位,很快窜了点个头,也窜成了业务骨干,开车、算账、机械修理样样拿手。妈妈是年轻漂亮、身材好的百货公司营业员,有稳定职业,且家庭条件比爸爸优渥很多。在买东西需要粮油布票、朋友们还在为吃饱肚子争吵的年代,她已经能戴上手表、穿“的确良”连衣裙了。经媒人介绍,两人一见钟情。爸爸去杭州出差,花大半个月工资给她带回双珠光高跟鞋,用大半年的工资买了镶红宝石的金戒指给她当婚戒。百货公司里有什么时髦衣裳、领带之类的,她也会时常买给爸爸。
在妈妈的世界里,我们家的节俭是从她第一次下岗之前开始的。她说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工作、年纪轻轻没有收入时,慌乱得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是爸爸安慰她、鼓励她,给她把工作调动到爸爸所在的单位。可在我的认知里,从我懂事起我们家就很穷。买菜要报账记账,买东西要努力讨价还价,贵的东西不买。小学二、三年级时,爸妈每月工资两三百,每每学校要交几十几百的学杂费、书本费、校服费、早餐费时妈妈都会在我面前抱怨“又要交钱”。从小数学就好的我分分钟把收入、支出和剩余算得明明白白,于是没有收入的我努力不吃零食、好好学习不交择校赞助费也算给家里节省开支了。看老照片时,妈妈总会炫耀表姊妹和朋友们捡她的旧裙子穿,我便知道咱家曾经也阔气过,但那是曾经,在我出生以前,一切都与我无关。前些年,妈妈第一次下岗前后,她的焦虑、慌乱、暴躁,我是目睹和体验过的,那些没来由的责骂和巴掌。没有工作不是件好事。舅舅比妈妈早下岗好几年,他在街上开店、起早贪黑进货、谈生意,我偶尔去帮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揣摩买家的脾性和心理价位,善用各种话术和套路,的确比上班辛苦,不过有人替换的话,时间也自由。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可以知道了。你爸跟上面主管单位谈得不是很理想,这次估计我们都可能要下岗,就看什么时候了。有了之前的经验,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和你爸一起,再下岗我也不怕了。”妈妈突然口气郑重地对我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上大学四年的学费我们已经攒下了,这个钱我们还出得起!”
优化组合和下岗的事,他们之前总对我遮遮掩掩,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今天妈妈开诚布公的话倒令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她终于拿我当大人看待了,我语气轻快地回答:“我不担心!就算没钱了,你们开店我也可以去帮忙啊。做生意又不丢人?!”
“唉!你爸是不会在街上摆摊做生意的。你也不用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你心思重,有些事你看起来不在乎,其实会放在心上。”妈妈的话像点穴一样点住了我。
天啊!太可怕了,在妈妈面前我是这么浅薄容易被看穿吗?还想挣扎下,我赶紧笑笑掩饰道:“哈哈哈哈,有吗?没有啊!我本来就什么都无所谓的!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办法。”
“哎呀,不用狡辩了,知女莫若母!你们班那个叫陶然的男生太内向了,说话做事畏畏缩缩的,像个女孩子,一点也不大方。男生就应该有男子气概点,有责任有担当,像你爸那样,可他……”妈妈继续絮叨着,不知道她的脑回路是怎么突然跳转到陶然身上了。刚觉得她打开心扉要跟我当朋友似的聊点以前不会聊的话题,这一脚急刹车又转进了死胡同。我从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起陶然,怕说多错多,不定哪句话就露馅了,可她今天怎么会这么突兀地提起他?是在点我吗?有什么暗示吗?前面讲那么多都是为了铺垫这个话题吗?
我不敢猜她的哑谜,也不敢跟她继续探讨任何关于陶然的话题,赶紧把话引向别的地方:“你觉得他没男子气概,那你觉得谁有?陈舟、乐为,或者你还见过我们班哪个男生?小点子?叶培盛?陈舟他爸妈你们还有联系没?”一连串问题果然起到搅混水的作用,妈妈随便揪着问题里她知道的内容又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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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月29日……星期一……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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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从晚自习开始年后补课,但白天住校的学生陆陆续续就会到校。熬过了新年的几天假期,总算等到上课这一天。一大早赶紧起床,准备收拾收拾去学校见见许久未见的同学。正洗着头,门铃声响起,妈妈的喊声从门口传来:“快点,你同学来找你了!”我搂起脸盆里湿哒哒的半盆长发到客厅,透过不断滴水的发帘看见陶然站在门口,赶紧转身冲进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冲干净洗发水,整理好头发出来。我用眼神示意陶然有话出去说,边拿起书包往外走边喊道:“妈,我去学校啦!”妈妈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去看看,奚萍姊妹到学校了就叫她们上家里来吃饭!”我应承着早已下了楼。
和陶然一路同行往学校走,路上虽没说什么,但内心却无比安定,那是期待实现的踏实。很快走到校门口那条长长的坡道,往来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不想被传闲话,我稍稍加快了脚步,和陶然前后拉开两三米的距离,不时和身边经过的熟人打着招呼。校门口瑞生家的店俨然成了我们班在校外的专属据点,已经聚了好些刚到校的同学,有人还没进校放行李,有人宿舍已经收拾过了,打算借白天不上课的空档去县城里逛逛街。大家相互打招呼,交换假期心得体会,还有展示新年新衣裳的,欢欣的嘈杂,好不热闹。
沿着校主干道往前,迎面碰到毛广海和其他几个男生。离得老远,毛广海就乐呵呵地冲我摆手打招呼:“嗨!新年好啊!”友好热情的程度堪比多年不见的挚友,很难想象两年前因不让我说话,他曾高居我“不往来”黑名单榜首。我也笑着回应新年好,跟他站着闲聊了会才去教室。奚萍还没来,东霞已经到了。见到东霞,心中的亲切油然而生,才分开了一个多星期而已,却仿佛分别了一个多世纪,有无数的话要倾诉,即使是随意在路边看见的一个小物件也想与她分享。想到还有一百多天将面临真正的离别,心中的不舍便无限扩大,再多的语言也说不尽那份不舍。
回家吃饭,爸爸不在家,妈妈在阳台织毛衣,还没有要吃饭的意思。我拿了个橙子也在阳台坐下晒太阳,不料这一坐引发了一场“专题座谈会”。妈妈定的主题内容,谈的是陶然。她用一个词形容他——萎靡不振。她的每一句话听起来似乎都双关有歧义,每一句话都在指向着什么,但又都没明说。什么“他这人一看像个女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话也没气魄,挑不起大梁,总喜欢逃避。”什么“他不懂礼貌。虽说男孩子不需要太多花言巧语,但像他这样基本的礼数都看不到的也不行。他每次来,我让你干活就是在给他下‘逐客令’,他还一直待着不走,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什么“你多劝劝他,叫他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少想些别的乱七八糟的!”……类似闪烁其词的话妈妈说了很多,为什么这几天妈妈总主动提起他,要跟我聊他?莫非她已经察觉到我的心思,要对我进行暗示和引导?天啊!这洞察力也太可怕了吧!我不想在她面前做个透明人,只顺着她的话嗯嗯啊啊应承。
“以后他不会再来了吧?最好别来了!他也不想想,别人老看见他往咱家跑会怎么想?!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妈妈这话不是暗示,已经是明示了吧!他来与不来,我怎么知道,怎么能控制?不再说什么,我拿起小板凳进屋吃饭。吃完饭,背起书包去学校,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放学了早点回家哈!”由于我多年来的良好表现,妈妈已经很多年没在意我放学后是否会及时回家了,现在又关心起这个来,明显是对我不放心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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