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捉对(2 / 2)
只有白骨紫袍的道人,已经跟陈平安练上手。
谢狗指了指那颗高与城头持平的狐头,“山主,她就是天下狐族的老祖宗。”
“看来尝过十四境的滋味了,只是受刑多年,重返人间,此时已经跌了境。她真正厉害之处,却不是她自身道力和那些障眼法的攻伐手段,而是她的那拨裙下之臣,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仙不仙,个个忠心耿耿,舍生忘死,任凭她驱策,裙下傀儡数量多少,我也不知。”
“当野修,论战绩,这婆娘不比我差太多了。山主不要掉以轻心,被她蒙蔽过关,歪门邪道多得很呐,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
说到这里,谢狗运转剑心,双指并拢,轻轻旋转几圈,便有一缕缕粉色道气给谢狗搅和过来,缠绕双指,谢狗嗤笑道:“也亏得撄宁道友开启了大阵,挡下了这些被她炼化精粹的情思爱欲渗入城内,不然明年大骊京城就要额外多出好几万的新生婴儿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那它是不是就能够顺势牵引这些孩子的命理走向?”
谢狗认真思量一番,摇摇头,“那她倒是管不着的。如那野修劫道,一向只管杀不管埋。至于让男女脱衣服拱屁股生孩子这档子事,她只是推波助澜,勾起道人和凡俗的淫欲心,她好像很早很早,就提前晓得了‘天厌’的厉害,做事情比较有分寸。难怪这骚狐狸浪婆娘,当年看谁都是眼神鄙夷的,原来早就勘破了些许天机门道。”
陈平安点点头。
谢狗再指了指那位正在心思急转的白骨道人,“至于这副骨头架子,道龄就小多了。”
“好像是个道上的晚辈,当年术法如雨落,有些始终无人拾取的残羹冷炙,给他偷摸捡漏了好些不起眼的神通,比较聪明,故意不寻名山大川巨泽开辟洞府,在那灵气贫瘠之地,偷摸开辟了私人道场,小心翼翼修行,也从不外出摆弄手段,只是拗着性子埋头苦练,估摸着终于觉得足可自保了,就跑到外边摆阔了,现世之时,它已经是地仙圆满的境界,杀力和道行都还凑合吧,自封啥啥法主,我也记不太清了。”
“我当年追求小陌么,在那落宝滩地界边缘止步,只是远远看碧霄道友跟小陌酿酒的时候,他们闲聊外边的道士,我就听了几耳朵,一长串、好几十个道号呢,我当然只挑自己感兴趣的好道号记住了,至于这厮的道号,约莫是不中听,我就懒得记了,可既然能够被碧霄道友提那么一嘴,想来也不可能道行太弱。”
“后来等到登天一役,大概惜命怕死,就又缩回去了,反正没有露面,至于怎就跟骚狐狸一起跑来这边闹事,非要与山主耀武扬威,我反正是想不明白的。”
一下子就被白景戳穿了根脚,白骨道人粗略心算一番,大致确定白景并未与那家伙结为道侣,冷笑道:“本座躲起来避劫,免去沦为劫后灰烬之苦,总好过跑出来给人当奴作婢来得舒坦。”
殊不知貂帽少女半点不恼,反而唉了一声,摆摆手,“错了错了,我这个叫当官。”
白骨道人他们几个,都是各有神通手段撷取人间有灵众生的无形心思,只说这城内数百万凡俗、加上一小撮炼师的繁复念头,已经被他们检校了大概,白骨道人也就清楚白景所谓“当官”的意思。
白骨道人暗自思忖道,“莫非剑修白景是遭了毒手,被夺舍了,抑或是被那姓陈的在天地通之前,用古法神通镇压了真灵,白景不得不虚与委蛇,认他做主?”
它权衡利弊一番,自认算无遗策,以心声说道:“白景道友,本座今日便可以救你脱困,你只需与我结为道侣,本座枯坐问道多年,推衍出数种直指大道的彩炼双袖之法,你我联手,你定然重返飞升,本座也可以重返十四境……”
谢狗勃然大怒,抽出袖中短剑,剑尖直指那骨头架子,她破口大骂道:“我干你娘!”
白骨道人故作怒容,大骂一句不知好歹的东西,实则暗自点头,配合本座演戏一场,才好教那姓陈的雾里看花,白景道友虽然道力骤减多矣,行事确实风采依旧……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说一句还好小陌不在场。
谢狗一手持短剑,斩谁,斩谁?她伸手使劲揉着貂帽,气死老娘了,气死老娘了。
谢狗只能保证自己递出一剑,来之前,是一门心思斩骚狐狸、了解旧怨的,好家伙,旧恨未消,新仇又来。
那头巨狐懒洋洋抬了抬爪子,爪尖轻轻在墙壁上画出些许刮痕,白景的那把出袖短剑,让它眯了眯眼,稍稍侧过头颅,笑道:“落在我手上,都是该死的。你白景却是单凭个人喜恶,一味取而不舍,当年我劝你与我双修,承诺送你一桩造化,你却是不信,如今跌了境界,多半是吃到天厌的苦头了吧?”
“白景道友,我行的,是以道莅天下。白景,你做的,全是私心。只是因为你资质太好,实在是太好了,才被网开一面,成了天公度外人,远古天庭高位神灵们是想要看看你,修习仙法,将来能够走到怎样的一个高度,仅此而已。你倒好,化形女身,偏要走那条男子地仙的飞升台,若非青童天君怜你,你当时就该灰飞烟灭的。”
“白景妹子,不管陈山主做过多少壮举,如今也就是个纯粹武夫了,至多就是个大骊国师的身份,哪怕他诚心诚意,又能助你多少?就算白景能够侥幸重返飞升,十四境呢?还不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我却是从十四境跌落的飞升……”
谢狗叹了口气,竟是收了短剑,可怜兮兮道:“山主,我接连有心杀贼无力杀贼,道心快要崩了。”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好,我这个当山主的,帮你出两口恶气。”
悬在高空的白骨道人,蓦的转头望向一处,它神识极为敏锐,此刻瞥向北边一座山头,视线所及,层层云海自行消散,沿途许多仙府道场的禁制被冲击得摇摇欲坠,道人只是这一瞥,并未施展任何术法,便使得许多小门小派的道场鸡飞狗跳,误以为是有仇家攻伐祖师堂。
终于被白骨道人抓到了那个正主,是个剑修,境界低微,连地仙都不是,竟能让自己生出如芒在背之感?如何做到的?
犹夷峰那边,刘羡阳啧啧道:“陈平安这个惹祸精。”
这位白骨道人,他恰好晓得对方的根脚,因为曾经见过他的一场斗法。
新婚赊月已经挽了个妇人发髻,柔声提醒道:“夫君,从十四境跌落的飞升,不当以一般强飞升视之。”
说了那个腻人的称呼,赊月翻了个白眼,没办法,这是家法,刘羡阳说新婚燕尔,作为天造地设的一双道侣,言语之间总要亲昵几分。
刘羡阳点头道:“娘子,我有数的。”
赊月无奈道:“换个家规行不行?”
只因为那白骨道人的视线投在了犹夷峰这边,不晓得多少山巅修士看着听着呢。
刘羡阳的确没有吹牛,他不但知晓那白骨道人的道号,还清楚它的术法路数,大致有三条道脉,分别模仿自远古天庭玉枢院斩勘司,九重云霄院真言署的“音律”,还有瘟部某院,故而自号“三院法主”,当然是在登天一役结束、神道崩塌之后,它才敢如此宣称道号。
刘羡阳之所以多看那白骨道人几眼,是为了加深所递一剑的“印象”罢了。
看一眼便递剑,到底不如记忆深刻之后再递剑来得顺畅。
那白骨道人也无惧群雄环伺的处境,盟友?自己就没有了?!
它看了眼青裙女子,朗声道:“道友,本座已经按照约定,见着了引发天地通、助我们脱困的恩人,要礼敬一番,本座照做了,与那姓陈的没有如何打打杀杀,而是遵守约定,先礼后兵,有过一番好言好语的,那么接下来如何作为,你总不能多管闲事。”
天下狐主的条条狐尾微微晃动,这厮话多。看来是关押了那么久,着实憋坏了。
她用一种好似看待情郎的脉脉眼光,看着城内的种种新鲜景象,这就是崭新人间,这般丰富多姿,如此热闹安稳的新人间呐。
为何没有我辈狐族,为何一位狐族都无?!
她瞬间暴怒,却瞥见了藏短剑于袖内的白景,再想到一旁那男子,只得眼神幽怨,敛了怒意。
对那白骨道人的言语试探。青裙女子只是置若罔闻。
白骨道人也只当她是不喜言语、与谁废话半句的脾气,俯瞰脚下那边如一块小板砖似的城头,“陈平安,本座准备寻一处广袤天地,立教称祖,你也算是建立有不世之功的豪杰,愿不愿与本座共襄盛举,你且放心,本座一向用人不疑,就凭你先前的功业,只要识时务,肯追随本座,由你担任副教主便是!”
敢情这是封官许愿上了?
谢狗咧嘴笑,她也没有那么恼火了,之后炼它的骨头,少些折磨手段便是。她朝那位三院法主竖起大拇指,“好眼光,有魄力。第一眼就相中了我们山主。”
一边查看陈平安的神色变化、气机流转,白骨道人实在按耐不住心中纳闷,一边问道:“白景,莫非你当真大道折损如此之重?也沦落到需要给个后学道士,看护洞府的地步了?”
只是它心中最大疑惑,还不在此,而是那个姓陈的,既然有大功德于人间,为何此刻此身没有大道庇护的迹象?
真就只是一个走姜赦那条断头老路的纯粹武夫了?
如果白景过于孱弱,未来大道成就有限,结为道侣一事就算了,先宰掉那小子,说不得就有一桩天大的无形功德可以捡漏。再嚼了白景的那副真身,大补己身大道!
也算剑修白景死得其所,总好过苟延残喘于世,白景该感谢道友这番好意才对。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上升。
看着白骨道人那件异常宽大的法袍,原来如此,鬼物蚬的天殛,还留了一点残余需要收尾。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也该你气数已尽,命丧当场,就此身死道消。”
徐獬忍俊不禁,隐官说话确实风趣。
曹慈默然,相较之下,双方问拳,至少没有这些个怪话。
白骨道人讥笑道:“姓陈的,让你几拳,就真当自己是匹夫姜赦了?”
陈平安微笑道:“人间武道,总要节节攀升,步步登高,哪有万年之后不如万年之前的道理。”
曹慈微微点头。
白骨道人伸手一挥,“好大口气!小子睁眼看看,如今你们人间最高山,高得过我们万年之前的那些绵延群峰?!”
宝瓶洲陆地最高山,便是披云山了。
魏檗面带微笑,其余四尊神君俱是“同仇敌忾”,尤其是那中岳晋青,甚至干脆以心声安慰起了夜游神君,说这白骨道人说的话是难听了点,披云山怎么都是我们宝瓶洲最高山岳,也不因道人说了句难听话就矮了半寸……魏檗以心声回答了一句,晋青咦了一声,询问魏神君为何骂人,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平安点头道:“说得在理。”
但是很快补了两句,“山高山低,与你何关?
“自封三院法主的远古道士,不一直是匍匐在地上偷偷喘气吗?”
白骨道人闻言,隐隐作怒,这番言论过于诛心了,如果广为流布,容易坏他千秋大业。
就在此时,青裙女子淡然回应了先前白骨道人的那番言语,“先前约定,全不作数。”
出了那座牢笼,所谓盟友,就作废了,他们这拨道人,本就既无情谊,也无仇怨,例如你这位三院法主,执意要杀我,也是随意的,被你凭本事杀了,自是我道力不济使然,绝无怨言。
她也在仔细勘验一座大骊京城的繁芜如草原的心相,点点滴滴,好像人间与人心,总体到底是变得更好了点?还是说,整座宝瓶洲,只在此地,有此“昂然心气”?
谢狗眼神熠熠,熟悉的味道,这就对了。
大伙儿都是道上混的,哪有什么抱团,勾心斗角互杀,各凭本事,剩下一个,就能通吃!
即便青裙女子翻脸不认,白骨道人依旧顾盼自雄,“好,本座也不与你废话半句,倒要领教领教人间武学最高,高在哪里!”
陈平安点头道:“正好,一炷香光阴到了。”
一位身穿竹纱豆绿色法袍的女子剑仙,也来到了京畿地界,在那猿蹂栈的青玄洞附近现身。
在崖畔立了片刻,竹素倍感无奈,本来是打算提前一天进入大骊京城,随便逛一逛,明天再护送大骊皇帝去往北俱芦洲,不曾想刚好碰到这场对峙,她虽然已经跻身仙人境,竟是连那大骊京城都进不去。
白景给了她一大摞仿制三山符,还给了一幅手绘的宝瓶洲山川图,作观想三山之用,也就帮她省去了许多涉足名山的功夫。其中大骊京城这边的绘图和标注,便是青玄洞。
竹素虽然举目远眺,忧心那边的形势,不过半数心思却在提防隔壁山头之巅的两位男子。
到底是剑气长城走出的本土剑修,她太清楚一个何谓活着才能递剑助阵的简单道理了。
徐獬以心声笑道:“我叫徐獬,边上这位就是曹慈,跟你们陈隐官都算熟人。”
竹素瞬间眼睛一亮,转头望去,“你就是曹慈?”
她显然将那位听说过一些事迹的“剑仙徐君”给忽略了。
徐獬一时无奈,不过实属正常。自己些许事迹,在那剑气长城,算得什么。
曹慈拱手道:“晚辈曹慈,见过前辈。”
竹素笑道:“我叫竹素,是私剑出身,隐匿蛮荒,所以家乡那场攻守战,毫无建树,未立寸功。”
曹慈继续抱拳,笑道:“见过竹素剑仙。”
他在剑气长城待过数年之久,很清楚“私剑”一词的意义和分量。
尤其是竹素这种孤身赶赴蛮荒腹地的剑修,去了,几乎就等于死在异乡了。
即便留在剑气长城也是等死,但是战死之时,身边毕竟都是亲朋好友。私剑却是孑然一身,注定孤零零离开家乡,孤零零死在妖族手上。
雪白高台之上,那位古巫摇摇晃晃站起身,略显生涩抱拳,沙哑开口道:“那位武夫,我来接拳。”
陈平安身形凭空消失,一抹青色,突兀现身于那处雪白境界,简简单单,最为朴实的互换一拳,皆无任何防御姿态,远古大巫一拳轰中青衫心口,青衫男子一拳炸于大巫脖颈处。
高台上,罡风大震,瞬间如一圈圈雪亮锋刃四散,吹拂得青裙女子衣袂飘荡不已,白骨道人一件紫色法袍更是晃荡如潮水,就连青丘旧主都要抬起一条狐尾,将那浑厚拳罡重重扫开,弹向天幕,变作一阵阵闷雷响动。
就在此刻,在那落魄山地界,一条剑光骤然亮起。
剑修以古语相告,免得对方接剑接得不明不白。
“三院法主,是也不是?一心找死,让你遂愿。”
言语之际,转瞬间这条剑光跨越青山绿水城池无数。
既然都是从十四境跌落,刚好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白骨道人听闻这个嗓音,心头巨震,苦也,苦也,怎么他也在?!
瞧见那条璀璨剑光,狐族之主亦是骤然一惊,一个跌境严重的白景还好说,他怎么也在此界?
与此同时,谢狗掐诀,运转数种神通如叠阵,高高跃起,身形转瞬即逝,那把短剑已经戳在巨狐的头颅之上,快速拔出再更快戳入,更换地盘,速度之快,简直眼花缭乱。但是诡谲之处,在于她却不是沿着那颗头颅、脖颈一路往后背滑落而去,而是上刺一剑,下边一戳,毫无章法可言,整条光阴长河形同虚设一般,貂帽少女瞬间便攮了那狐媚子百余剑。
青裙女子环顾四周,天高地阔,青天白云黄土,真是恍若隔世,微尘三千界,刹那一万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