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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眷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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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王义的奏疏合上,心中却在思索如果确是巨室所为,他该当如何——最后不得不承认他也并不能如何。他很想像陈洪说的那样,抄家、搜检、充公,彻底地消灭这些江南大族,但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就像这次的事变,言路一致认为,错在宦官,错在收税,错在催缴,百姓是被逼的,是迫不得已的。

嘉靖帝不得不承认在长达三十年与群臣斗法的过程中,虽然他最终几乎都胜利了,但他感到了身心俱疲。三十年前他可以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地与世界为敌,三十年后他不再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他有时候自嘲地想,大明开国二百年,到朕这里,言官是最忤逆,最不怕死,其数量也是最多的吧——他只能用主明臣直这样的借口,一遍遍安慰着自己。

嘉靖帝感受到了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头上的一种力量,这种约束着皇权的力量让他感到窒息,也让他就如同现在这样,对眼前之事产生无可奈何的感觉来。

“哎呦”一声小声惊叫,惊醒了沉思之中的嘉靖帝,原来是黄锦体躯肥大,不小心撞到了屏风边架上。

“奴婢光顾着看屏风上的名字了,”黄锦道:“皇爷,您在上头写的名字,墨迹都未褪色呢,还有这个,这是次辅大人的名字,是嘉靖十二年写的。”

嘉靖帝从榻上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多年以前在这扇云母屏风上写的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朕当然记得,那时候徐阶不被张相公所容,朕为了宽慰其心,就在屏风上写了这八个字。”

“陛下对张相公,眷恋最深。”黄锦不由自主道。

张相公是谁,就是张璁,为了避嘉靖帝名讳,改为张孚敬。至于黄锦为什么发出这样的感叹,因为嘉靖以来的首辅及阁臣中,能保全其身而得以善终的人不多,其中有三个比较突出的。一个是费宏,以其老成持重;一个是李时,就是绍兴知府李圭的父亲,以其敬慎小心;还有就是张璁了,张璁在嘉靖帝这里,虽也有猜忌之时,却始终能蒙恩遇,不得不说也是一大异事。

“当年啊,张相公意气十足,什么事情都要达到他的要求,”嘉靖帝微笑道:“他在朕这里,说杨一清不好,说费宏的坏话,连桂萼也诋毁,朕不是不知道他所言不实,但又如何,朕宁愿罢斥他们,如果张相公能高兴的话。”

嘉靖帝永远记得他在和群臣苦苦周旋的时候,是张璁上了一道奏疏,首发兄终弟及、继统继嗣之义,让嘉靖帝喜获甘霖一般,终于找到了和群臣对打的利器。

十六岁的皇帝遇到了四十七岁的大臣,这当中仿佛又是一段奇遇,竟让嘉靖帝想来不由得失神不已。

“朕也有忍不了他的时候,”嘉靖帝忽然眼睛一瞪:“他天天骂杨一清,逼得杨一清屡次求退,朕挽留的时候,故意在奏疏里把他的短处都说了个遍,就是让他看一看,知道清醒。可惜朕还是年少心软,看他三天不上朝,又狠不下心来,竟让杨一清致仕了。”

张璁得到的圣眷不止于此,有明以来,三次入阁的人也有,但像费宏这样属于两朝起用,唯独张璁在嘉靖帝这里,是恨的时候赶走了,不过几个月不到一年又把人召回来,屡次再三,但每次回来,都给他留着首辅的位置,也不得不说嘉靖帝的恩宠独加于张璁,甚至连如今的严嵩都不可望项背。

“朕思张相公矣。”嘉靖帝却又忽然道:“朕于张相公千言千听、百言百顺,唯独两件事上,没有听他的。一个是议罢太宗配祀,一个是在用徐阶上这件事上,还是违了相公。”

张璁刚明果敢,嘉靖帝即使独断,却也常常要听从他的意思。比如嘉靖帝最恨的张延龄兄弟俩,每次都想杀了他们,但都被张璁阻止了,皇帝的手书几次下来,都能被他驳回。又比如陈惇的老师唐顺之为什么仕途坎坷如此,因为当初张璁招揽他,他没有答应,惹了张璁忌恨,以至于嘉靖帝在看到唐顺之的名字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再一次黜落了他,直到最近才由赵文华举荐而复起。

这就能看出徐阶的非凡了,同样是惹了张璁的人,唐顺之的名字也在屏风的“永不录用”上,但徐阶最后还能被起用,官至内阁次辅,而唐顺之却一路沉浮。

“陛下还有一件事违了相公,”黄锦却道:“当初相公说,太监不可下江南,陛下不记得了。”

嘉靖帝一怔。

张璁不是个只会寻私报复的小人,相反他在政治上很有魄力,当初不顾太监阻挠,清勋戚庄田,罢镇守内官,先后裁撤浙江、两广、福建、独石、永宁、万全、陕西、四川的镇守太监,清理皇庄,革除皇店,得罪了不知道多少宦官。

“你们当年同他过不去,”嘉靖帝玩味道:“如今又说他的好?”

“当初张相公裁撤太监,是为了天下,是出于公心。”黄锦道:“奴们不能以一己之私,坏了陛下的基业。当初想不明白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还想不明白的话,奴们都是榆木脑袋了。说起来,奴们议论外廷的臣子,至今仍然觉得,无人可比张相公。”

一抹追思从嘉靖帝的眼中闪过:“自古君臣相契,何其难也……自当全其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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