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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看盗版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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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冷笑一声道:“如今还敢狡赖?你在皇上面前,献的何物?”

文华心下慌恐,嘴里支吾道:“没,没有什么。”

严嵩益发恼恨,只哼一声,却不言语,从袖中取出一纸,冷冷撇在他面前,文华捡起看时。从头至尾,哪差一字,果是自己所奏密折,唬得魂都飞了,似啄米般只是叩头。见他狼狈之状,严嵩愈加蔑视,喝一声道:“无义之人,如今你还有甚话说?”

文华连连叩头道:“孩儿该死,孩儿该死,求爹爹息怒。”

严嵩见他痛哭流涕,只是叩头,心下厌烦,严世蕃从屏风后面出来,冲家仆挥手喝道:“宰相座前,不配畜生跪伏,将这畜生,与我拖出去!”

文华只是求饶,哪里便肯走,然而严府的仆役闻主人命令,哪个管他,如拖死狗一般,架出门外,掷于街道之上。又惹得许多人群前来围观,皆掩鼻哧哧而笑。

文华狼狈回府,也是罪有应得,盖因他患得患失,心愈苦,计愈苦,送宝髻反结怨,献酒方复得罪严嵩,横亘方寸,处处难行。长安街上发生的事情,竟不消片刻,传得六部九卿俱都知晓了,都知道赵文华是遭了首辅大人的厌弃,竟被赶出严府,那素来与他看不惯的人拍手称笑,而那素来与他称兄道弟、奉承阿谀的人也都视他不见,一时间让赵文华灰头土脸,又气又苦。

此时方才知道他之前的什么打算,全都是梦幻泡影、白日做梦,可怜他回府之后,吃不香,睡不着,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连几日,怏怏去严府赔罪。

与在江南之时大不相同,昔日赵文华高贵显赫,神采飞扬,一呼百应,何等威风。如今不见了那满身傲气、贵气,却是一副哭丧模样,脸如灰纸,黯然无色,低眉垂脸,恰似霜打的赖茄包。

偏是那门上的豪奴也势利,昔日见他之时,打拱作揖,爷长爷短。如今见他,脸儿也长了,眼也斜了,耳朵也聋了,任他低声下气,央求通报,只当不听见,睬也不睬,只抬头望那门前树上的鸟儿厮打,等赵文华去询问,便斥一声道:“相爷有命,若是人时,尚可通禀,若是畜生,只是不见。”只差一口气把他噎倒在地。

且说这赵文华屡屡吃得闭门羹,学得乖巧了许多,跑去了后门,未曾开言,先悄俏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递与门人,这门人不像大门上的人难说话,见到银票还真放他进来了。

赵文华好不容易进入严府,先见了严府家奴的头目,叫做严年,号为萼山。单说文华进府见了严年,分外客气,袖中出了日升隆的银票二千两,方才忝着脸打听道:“爹爹这几日可好?我虽是无心,也着实冒昧唐突,惹爹爹生气,你我兄弟旧交,还望从中周旋。”

严年摇首道:“赵少保,你也太负心了,相爷恨你地很,不要再见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与你有些宿嗛,恐此事未必转得圆哩。相爷与公子的脾性,你也知晓,只怕不肯开情面。”

赵文华听他有推辞之意,顿时将那上万两的银票塞入他的手中,只一个劲地作揖道:“萼山兄,你也是一手遮天之人,无事不可挽回,此次总要你周旋,兄弟自然感激。”

严年便收起了难色,眉开眼笑,轻轻咬耳献策。赵文华听罢,眼前一亮,连连点头,称谢不已。

几日之后,东城的大觉寺中,欧阳夫人礼佛完毕,正坐上了轿中,却见一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猛地扑上来,惊退一干轿夫仆婢,嘴中只喊着:“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欧阳夫人大惊之下定睛一看,只见这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干儿子赵文华,惊讶不已:“文华,你这是怎么了?”

赵文华抱住欧阳夫人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只将自己说的无辜无心,一时冒失,害得干爹严嵩误会了他如何如何的,还说如果干爹干娘不肯原谅,他就跪死在这里。

欧阳夫人自然架不住赵文华泼皮无赖的哭诉,只因这个干儿子一向算是孝敬,金银宝贝的孝敬都是寻常,主要是赵文华知道老太太想要什么,把自己真做成了一个孝子贤孙,全力以赴地巴结,把个老太太哄得团团转,拿着他比亲儿都亲,自然真心护着他。

“好啦,不就是几瓶酒的事儿吗,”欧阳夫人果然信了赵文华的鬼话,“你干爹一向疼你,待寻个机会改过认惜,还计较你什么?”

这日值严嵩休沐,九卿进谒之后,严党的骨干们也俱携重礼来进谒,盛宴之上,严嵩夫妇,高坐席首,剩下严世蕃及鄢懋卿、胡植之流,围坐两旁。家仆丫环,斟酒上菜,来往如穿梭。大厅之中,正是畅饮得痛快的时候。

只见严年至厅内上席,悄悄对欧阳夫人咬咬耳朵,欧阳夫人暗暗点头,半晌说道:“今日老爷休沐,阖座欢饮,大家都来了。怎么我看了一圈,是缺了个人呢?”

严世蕃问道:“缺谁?”

欧阳夫人道:“我那义子文华,怎么不见?”

“那个负心贼,还说他做什么?”严嵩提起他,还有怒容。

躲在窗后的赵文华暗中一惊,忍不住怦然心跳,又在窗孔中偷瞧,见严嵩余怒未消,正自盘算,又听欧阳夫人说道:“文华一向还算孝敬听话。前次过失,原是一时冒失。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相公何必常念旧恶呢。”

严嵩正要答话,却看欧阳夫人手一挥,那窗后竟跳出一个人来。

原来赵文华见到干娘的手势,大着胆子闯了进去。也不管阖座之人用何眼色瞧他,走至严嵩席前,扑通一声跪倒,俯首哭道:“爹爹一向待孩儿恩深,便是生死难报。孩儿一时昏蒙,惹爹爹生气,实是无知该死。今日孩儿悔过,还望爹爹宽恕则个。”

满座之人想他前时趾高气杨,何等威武,今日却现这狼狈之状,个个哧哧而笑。严嵩欲待再责,被欧阳氏夫人扯下袖儿,使个眼色止住,那意思是在众人面前,给他留个脸面。

严嵩板着脸不说话,还是欧阳夫人道:“文华来了,恰是满座,今日大家欢喜,有何话,待宴后再与你干爹说吧。”令丫环执杯箸添置席上,命文华就座饮酒。一面又劝慰道:“你干爹一向疼你,今日改过认惜,干爹还计较你甚么?”

严嵩听夫人话语,不好再责难。文华大喜过望,叩谢而起,入座饮酒。

等陈惇听到消息,已经是这父子二人和好如初了,他知道自己一番谋划,算是成了泡影,不过却也不觉得懊丧。

赵文华是不会轻易被打倒的,因为严阁老已经习惯了力挺他。虽然在陈惇看来,赵文华是个狂妄自大,脑袋长草的人,但严嵩就是看中他的稀里糊涂,这样的糊涂蛋跟他是一条船上的,不管在仇鸾的事情还是李默的事情上,都忠心听话,甘为前驱。

哪怕这一次,陈惇的计谋戳在了严嵩的点上,但震怒过后的严嵩依然没有彻底厌弃赵文华,就是因为知道这个糊涂蛋是个有心无力的,这么多年仗着严嵩的庇护才张牙舞爪,没了他严嵩的庇护,那就是丧家之犬。

而且陈惇这一次的计划机关算尽,却漏算了欧阳夫人,他忘记了赵文华之于严嵩,还有一层若有若无的义父子的关系,之所以得到严嵩的看护,除了听话卖力肯送钱之外,还有一招杀手锏,便是依靠欧阳夫人的关系,在严嵩耳边吹枕边风。

严嵩这一辈子只有欧阳氏一个老婆,欧阳夫人对严嵩的影响力极大,赵文华正是瞅准了这一点,当初才要拜欧阳氏为干娘,这么多年的孝敬也没有白孝敬,关键时候欧阳夫人出马,竟将严嵩也劝的回心转意了。

这个办法不顶用,陈惇只能转而寻找其他的杀招,他通过对朝堂局势的敏锐观察,知道在对付赵文华的事儿上,以徐阶为首的徐党是不能提供任何帮助的,因为徐党的盟友李党已经倒下,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而且他们即使想要扳倒赵文华,此时也没有一击之力。

那么谁能跟他有相同迫切的愿望,而同时又具有巨大的能量呢?

只有陆炳了。

陆炳和严嵩,本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陆炳的心思却不在严嵩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当初两个联手干了坏事,一个倒霉一个也要完蛋。

在李默的事情上,严嵩下了死手,陆炳也无可奈何,但不代表他能忍气吞声咽下这深仇大恨,那可是他视如生父的人,惨死在严党的迫害之下,他焉能不恨?

你让他报复严嵩是不可能的,报复皇帝那就更不可能了,但赵文华这个严党最大的排头兵,同时也是直接上书害死李默的凶手,陆炳可就没有什么忌讳了。而且重要的是,干掉赵文华,严嵩即使恼恨,却也无法和陆炳翻脸。

所以在探望“生病”的陆炳的时候,陈惇就旁敲侧击道:“都督卧病已久,难道没有良医医治?”

陆炳还真的是病容满面,一脸憔悴,眼看着自己的老师被严党构陷而救援不得,的确是一件让他深受打击的事情。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这是什么病?”陆炳捶着自己的胸口道:“我这是心病,心病!”

陈惇道:“常言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小弟不才,倒有一副专治心药的方子。”

陆炳凝视他道:“你?那么多杏林国手看不好的病,你个野郎中能有什么方子?”

陈惇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岂不闻偏方治百病?我这个办法有没有效果,都督试过了才知道啊。”

陆炳反而叹气道:“本就是无解之疾,你哪儿来的偏方呢?”

“此言差矣,”陈惇道:“我知道都督你郁结所在,想那严氏父子气树大根深,阴险狠辣,都督你没有办法也就罢了,可赵文华这样仗着严嵩势力、气焰嚣张的草包,难道都督也没有办法对付吗?”

“说的轻巧,”陆炳郁闷道:“寻常老百姓觉着衣卫百无禁忌也就罢了,你这个在官场上混的人难道看不清楚,锦衣卫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私下搞一些小动作可以,但要是堂而皇之介入朝堂斗争,攻击一二品的大员,那是不可能的。”

陆炳权力如此煊赫,面对仇鸾,也只能等他死了才进行落井下石的揭发。

“况且,赵文华的罪名我烂熟于心,”陆炳摇头道:“没有一件,是能真正置他于死地的。”

这位赵大人劣迹斑斑,说他贪污受贿,刮地三尺,说他以权谋私,谎报军情,说他排挤迫害同僚,放到任何人身上最轻也是落职为民的罪责,在赵文华身上却都不足以要他的命。

因为贪污受贿是老生常谈,谎报军情就会牵连到前线的胡宗宪,迫害同僚更是会让弹劾者死无葬身之地,因为下李默大狱,逼迫李默自尽的不是别人,正是嘉靖帝。

所以赵文华即使满身靶子,却让射箭的人不能命中。但这也提醒了陈惇,因为他看到了斗争的关键点,不在任何人身上,就在嘉靖帝!他的一语可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可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从夏言到李默,哪怕是树大根深的严嵩也不在话下!

如果嘉靖帝要赵文华下马,赵文华就只能下马,严嵩也捞不住他。作为乾纲独断自信果断的皇帝,嘉靖帝的眼里不容沙子,他未尝不知道赵文华是个怎样狂妄自大的草包,但无论是看在严嵩的面子上,还是这些罪责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只能说明用寻常的罪名是无法参倒赵文华的。

而且关键还在于,嘉靖帝性格反常,他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没人能骗得了他,现在却被告知从一开始就被赵文华欺骗蒙蔽,你白当冤大头,嘉靖帝的反应也不是一般人那样恼羞成怒,而是宁肯将这个多事多嘴的人杀掉,也不肯认错。不仅不会拿下赵文华,还会让他活得好好的,以显示他的正确性。

所以对付赵文华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不能由别人告诉皇帝他受了蒙蔽,而是要让皇帝自己发现,而且说其他任何都不管用,必须是一条和嘉靖帝切身最相关的,让他能彻底推翻对赵文华认知的事情,就像当初李默坐实“谤讪”的罪名一样。

“……你要我收集赵文华侵吞木料的罪证,”陆炳疑惑道:“可这罪名又算什么?”

陈惇当然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只是提醒陆炳可以早做准备,剩下的事情,便要看他如何引动嘉靖帝的心思了,只要能勾动皇帝的心思,哪怕他这种小人物,也可以干翻二品的高官。

“虽然一尺让它高,松柏也有掀天力。”陈惇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

陈惇依旧默默的奔波在内阁和六部之间,仿佛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看到赵文华因为进献百花仙酒而得了嘉靖帝的重重赏赐,心中估摸着差不多了,方才打起精神,觐见皇帝。

陈惇见到皇帝,当即道:“陛下精神健旺,一定是陶天师的丹药顶用,恳请陛下也赏赐给臣一些。”

嘉靖帝心情大好,道:“你不是不能吃丹药吗?”

“臣不能吃,但臣可以给外公服用,”陈惇道:“臣的外公高寿,今年年初生了一场病,如果有陛下赐予的灵丹,一定能调补身体,延年益寿。”

嘉靖帝哈哈道:“那你的愿望可落空了,朕这些日子没有服用丹药,喝的都是赵文华献上来的仙酒。朕不是赐给你两瓶吗,你没有喝吗?”

陈惇欲言又止,面露羞涩道:“臣喝了,但是……那酒仿佛是培阳的啊。”

嘉靖帝大笑道:“就是固本培阳的,怎么,你的新婚妻子没觉得很管用吗?”

看嘉靖帝仿佛兴致勃勃地想要和自己探讨一下壮阳酒的效果,陈惇那个汗啊,忙道:“陛下,这个……臣还年轻呢,现在就喝壮阳酒,肯定要遭人笑话的。”

“朕给你的那两瓶酒,可是得来不易的灵酒,”嘉靖帝道:“你什么时候喝都行。”

陈惇就露出一个疑惑的神色,道:“得来不易?”

“这可是数百种珍稀药材酿制的灵酒,三年才能开出十坛来,”嘉靖帝道:“知道珍贵了吧?”

陈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酒在不说是满大街都是,却也是寻常人家都能买得起的酒。”

这话半真半假,邵芳手握百花仙酒的秘方,直接产销一条龙,渐渐打开了壮阳酒的市场,当然这种酒是有水分的,真正的仙酒自然是价格万金,也不轻易售卖,因为制作工艺根本没法俭省,也没法压缩时间,所以更多的是噱头,卖出去更多的是掺杂兑水、并且少了几道繁琐手续的二等仙酒,这种仙酒也有壮阳的效果,但效果决计不如真正的百花仙酒,但因为制作周期短,能批量生产,所以也打着仙酒的名头,十分畅销。

嘉靖帝犹疑道:“朕问文华要了几次酒,他说这酒十分珍奇,有价无市,原先进贡了几瓶,后面再要也不给了,这是怎么回事?”

陈惇心知肚明,赵文华不是藏私不肯给,而是邵芳不给他供应了。

这也是陈惇的手笔,百花仙酒的秘方掌握在邵芳手里,他在赵文华的威逼利诱之下,也没有交出去,赵文华只能从他手里拿到酒,他一断货,赵文华就没有酒能上贡给嘉靖帝了。

看着嘉靖帝风云变幻的神色,陈惇又补了一把刀:“陛下,臣万死启奏,臣在坊间喝过一种叫‘天子酒’的美酒,味道和这仙酒一模一样。”

“天子酒?”嘉靖帝一听就觉得不对。

陈惇点头道:“卖酒的人打出的名号是,天子喝过都觉得好的美酒,据说销量好的不得了,臣不敢妄言,不知道这天子酒和百花仙酒……究竟是什么关系。”

天子酒就是赵文华在京城里售卖的二等百花仙酒,赵文华本性贪婪,眼中只能看得到钱,他从邵芳那里要走了长江以北的销售权,却多了个心思,没有立即售卖,而是希望能借着皇帝的名气,打出更响亮的名头,然后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

所以陈惇是不怕锦衣卫查验的,因为查来查去只能查到赵文华身上,这家伙钻到钱眼里了,为了赚钱连皇帝的名头都能拿来用。

嘉靖帝脸色铁青,一点也没有刚才的笑模样了。

陈惇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嘉靖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充满怒气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却忽然听到黄锦的声音:“皇爷,公主来了。”

陈惇这个外臣只好站了起来,嘉靖帝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陈惇后退几步刚要离开,却和冒冒失失疾步闯入的宁安公主撞到了一起。

陈惇只是略微歪了歪身形,宁安却摔了个屁墩儿,抬头的时候见到是陈惇,自己先怔愣了。

陈惇只好躬身道:“臣无意冲撞殿下,请殿下恕罪。”

宁安眼里露出热切的神色来,不自觉上前一步:“状元郎别来无恙?”

陈惇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臣……谢公主不加罪,臣告退。”

宁安看着她朝思暮想的人擦肩而过,眼睛都没有瞧一眼自己,顿时不管不顾地叫起来:“状元郎留步!你、你可知……”

头顶上传来嘉靖帝威严的声音:“禄嫃,你要说什么?”

这声音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陷入幻想中的宁安一下子醒了过来。她想起母妃用前所未见的严厉语气对她说过的话:“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你这个见不得人的心思……”

宁安并不是个真傻的人,她从小到大的确是嘉靖帝最宠爱的孩子,嘉靖帝对她与平常百姓家的慈父几乎一样,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见识过她的父皇刻薄寡恩、无情冷酷的一面。

嘉靖二年、嘉靖十年选秀上来的老人大多数已经亡故,葬在了金山,但关于她们的故事却在宫廷里悄然流传着,那被一脚踢流产的陈皇后,那为张家兄弟求情而被废的张皇后,还有、还有壬寅宫变中惨死的宫人们,以及无端遭受牵连的、她的亲身母亲曹端妃……

还有嘉靖二十六年的大火!

坤宁宫的火灾之中,嘉靖帝坐视方皇后烧死在宫里,却不吩咐宫人救火!

宁安对这场火灾的记忆模糊,她记得是建极殿的火灾蔓延到了坤宁宫,但当她再问起来的时候,母妃却说她记错了,是大高玄殿发生了火灾,方皇后在火灾之前就薨逝了……

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但是她知道,这宫里鬼气森森,她父皇不住在大内是有原因的。

她看着眼前的状元郎,想告诉他,自己的确没有见过父皇杖责外廷的官员,但她偷偷见过太监对宫人施刑。

她看见一个宫女子,被强迫脱掉了全身的衣服,连一件底衣也没有,就这样被摁在地上,由旁边两个黑壮的太监杖臀!

肉末横飞,鲜血四溢!开始还能大声哀号一会,不多久就头发委地,咚咚地用头狠狠砸着地,尘土塞满口中,然后跟着血水从口里喷溅出来!

偏偏那棍子大打得刁钻狠毒,专往女子最娇嫩的地方打去,十几杖下去,地上就积聚了一滩水渍,原来打得便溺是家常便饭!

再七八杖下去,就一动不动了。昏死过去。任你杖风赫赫,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只是因为这个宫人在斋醮的时候发出了响动,扰了她父皇的清修——烂桃子似的屁股是她最后的印象,从此以后,宁安再也不吃桃子了。

“你父皇是绝不会允许的……你违逆他的意思,他就不是你的父亲,是天下的皇帝!”

陈惇看着眼前叫住他却又不说话的小姑娘,这姑娘其实长得不赖,柳叶眉琼荔鼻,依稀能看出她亲生母亲曹端妃当年的美貌,不过性格骄纵,不知道当年曹端妃是不是也恃宠而骄。

宁安这两个多月来,被沈贵妃圈在阁子里,七八个嬷嬷一起上阵,誓要把她的想法纠正,把她的性子磨平。好不容易让她寻到机会出来,但见到嘉靖帝的那一刻,她琢磨了许久的话,却不敢说出来了。

“父皇,”宁安抿了抿嘴,撒娇地扑向嘉靖帝怀里:“儿不想嫁人,不想嫁人嘛!”

嘉靖帝笑道:“女大当嫁,哪儿有不嫁人的公主呢?”

“有啊,”宁安就道:“唐朝不是有许多公主都不嫁人,做了女道士的吗?”

她说着就对陈惇道:“状元郎博学多识,知道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的事情吧?”

陈惇只好道:“唐朝是有公主出家为女冠……”

宁安就道:“我也要做女冠,陪父皇修玄!”

陈惇看这父女两说笑,悄然退出大殿,回到内阁。徐阶见到他唤他过来,将一张喜帖交给他:“初五严世蕃过寿,你同翰林院的庶吉士去拜会一下。”

陈惇接过喜帖,“没听说过寿还要发喜帖的,这是让人人都来捧他的臭脚啊。”

严世蕃漫撒请帖,正是这个意思,然而接到他喜帖的人也没有办法,不敢不去,他是最喜欢这种热闹场面了,想想满朝文武、高官显贵无不奉承谄媚,那感觉肯定是洋洋得意。

另一张喜帖自然是给徐阶的,不过徐阶自然有不去的理由:“初五我轮值,你将我的贺礼也一并带过去,人不到,礼还是要送到的嘛。”

等到了日子,陈惇就将寿礼齐备,跟林润、诸大绶这一帮翰林院庶吉士们,给严世蕃拜寿。只见西长安街上,车水马龙,挤挤挨挨。堂堂相府,阁起凌烟巍峨;赫赫门庭,势焰万丈生寒。门庭若市,无非公子王孙;终朝谒见,九州四海官员。

六部尚书,无不低头奉迎;三边总督,各个俯首趋谄,但见赴宴官员,在门前如鱼贯蛇行,个个乘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上乌纱颤颤,身穿猩红吉袍,腰横荆山白玉,陈惇看时,自有那礼部尚书张治、兵部尚书赵锦、工部侍郎赵文华、都御史鄢懋卿、侍郎胡植等,都是官职显赫,在门首下轿,递上红拜帖,又都抬了金币礼物进去。

陈惇他们也跟在后面,交了帖子进去,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都是雕梁画栋,且无数彩灯灿烂,亮如自昼,又隐隐听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

到得宴席之上,只见众多官员,无论官职大小,俱候于厅上。厅内鼓乐喧天,笙歌聒耳,花茵铺地,宝烛辉煌,不一会儿便摆开桌席。

只见酒饯桌围,锁金坐褥,皆是吃一看十的宴席,山珍海味,玉液琼浆,百味佳肴一齐送上,但没有人敢入座,只听着厅外歌妓弹唱竹枝新词太平乐,啧啧称赏。

不一会儿几个公侯也进来,陈惇他们新科的庶吉士就被挤到一边,倒是让他瞧见了一个熟人。

“青霞先生,”陈惇急忙打招呼:“你也来了!”

陆炳托病没有前来,沈炼就代表锦衣卫上下前来贺寿,但显然这位先生横眉冷对,对眼前百官阿谀奉承之景极为不满。

“哼,好个除却当朝天子贵,自是天下第一家啊!”沈炼性格刚直,也不避忌,冷冷嘲讽,所幸宾客众多,人山人海,将他的声音淹没了过去。

陈惇刚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听见外头喧闹起来,果然是严嵩、严世蕃父子姗姗而来。

众官员不敢怠慢,全都上前拜见:“见过元翁!”

待到诸官上前相见礼毕,严嵩才笑道:“不必多礼,且都安席。”

正在此时,严世蕃的目光停在了角落里的一个人身上,他便高声道:“状元郎也来了,真是蓬荜生辉!”

在场的状元有好几个,李春芳、唐汝楫等等,但大家都知道严世蕃指的是哪个,纷纷朝陈惇看去。陈惇只好拨开人群站出来,道:“贺小阁老寿诞,千秋长乐。”

“千秋长乐这种祝寿词也太老套了,”谁知严世蕃不打算放过他:“难道堂堂六首状元,也陈词滥调,没有新的祝词吗?”

陈惇心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便道:“下官不才,此情此景还真想起了一句诗来。”

严世蕃得意道:“哪一句?”

陈惇摸了摸鼻子:“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不知您以为如何?”

严世蕃怒火中烧,所谓的“大鸡”不就是指他们父子,而“小鸡”就是眼前这些恭敬谄媚的官员们吗?大鸡洋洋得意地进来,小鸡就屏气凝神地等候,可不就是眼前这一幕吗?

在场无不是三公九卿的大员,自然都听出了这话的意思,有的愤怒,有的面露羞愧,还有沈炼这样的,拍手大笑不已。

赵文华当即怒道:“小子敢口出狂言……”

谁知道严嵩愕然之后,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白胡子一颤一颤地,“状元郎才思敏捷,这都能联想到韩昌黎的诗上去……”

见严嵩不以为忤,其他官员便面面相觑跟着赔笑,气氛又缓和起来。

严嵩笑了一会儿才道:“人素来嘲笑江西人为鸡,你们可知道原因?”

江西人占据朝堂半壁江山,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绰号的来历,但都要捧场,各个都说不知。就听严嵩道:“地方官员进京啊,多携带地方的土产四方馈赠,然而江西人到北方,一般都带腊鸡为土仪礼品,从元朝开始,官场上就把江西人称作腊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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